爱情姗姗来迟

２０年前，我曾采访过一对新婚的老年夫妇。男方６８岁，丧妻；女方７２岁，有过两次婚史。那时，社会上的人们对于老年人再婚，多是不大能够理解的，所以两位老人的这场婚恋就很费了一番周折。令我十分意外并且记忆犹新的是，当那位老大姐（她喜欢所有的人都叫她大姐而不是大姨或大妈）向我讲述他俩恋爱的经过与情景时，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紧张、激动、惊恐、陶醉……简直就跟初恋的少女一模一样。比方说他俩为了躲开子女的监视，规定了把信藏在某一处的砖缝里，再利用上街买菜的机会悄悄取出，然后躲在没人注意的地方一遍一遍地看……比方说他俩到了信中约定的时间、地点相聚时，如何要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有没有跟踪……比方说在海河岸边的朦朦月光下，他俩如何激动地手拉手，如何控制不住自己的那颗心怦怦地跳……老大姐讲述这些经历时，那双已经不再年轻了的眼睛就仿佛有一种青春的火焰在燃烧，乃至烧红了她的脸颊。而那位性格内向的新郎呢，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幸福地望着她，反倒要不时地羞羞一笑，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

这件事，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不啻重大发现。后来我就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爱了，你就十八岁》。

并且我就知道了：人是可以爱上一辈子的。

以后我注意了这个问题，我就发现爱情这事情，果然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像这对老年恋人一样爱得如火如荼的是有的，只不过人们不注意他们自己也不愿张扬罢了。

那回，老大姐还告诉我，她有两次婚姻经历，对于婚姻可谓绝望。然而，令她完全没有料到的是，那天在一家医院里看病的时候，她偶识了这位老先生，一时间竟脸红心跳了起来。以后找机会接触了几次，竟然发现了有难舍难分的感觉。不见的时候，就朝思暮想，度日如年。老大姐说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她这才明白是爱情来到了心间。而那位老先生呢，也同样。

这就是说，她跟这位老先生的恋情，乃是她的初恋。也是那位老先生的初恋。

这一点，恐怕更是许多人不曾想到的：一个人，怎么会到了七十岁才迎来了自己的初恋？

随着我对这种事情的观察的不断深化，我发现他俩的这种情况其实是个普遍的现象。就是说，人的爱情的出现实际上与年龄无关，可能在青年，可能在中年，也可能在晚年。从与婚姻的关联的角度来说，就是可能在婚前，也可能在婚后。从涉嫌道德与不道德的那方面来说，就是它该来的时候可能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可能来了。

当然，对于许多人来说，爱情这东西也可能终生都不曾出现。就是说，你可能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婚姻，但你却一辈子都不曾爱过。这样的情况，可能很不幸，但却是事实。切勿以为我这是在耸人听闻。这对老夫妇，虽是爱情姗姗来迟，可总算来了，又来得恰是时候，因此他俩的婚姻是幸福的，甚至幸福得让人惊羡。然而，当我举目环顾，却发现这样幸福的结合实在不多。这其中的原因，也常常是因了爱情的姗姗来迟。

比方说人到中年，夫妻二人经历了十多年的艰苦奋斗，房子有了，孩子有了，票子有了，车子有了……有一天，某一方却遭遇了爱情。这爱情来得突然，来得不是时候，却十分凶猛，让你欲罢不能。那么，你将怎么办呢？为了爱情而牺牲婚姻吗？为了婚姻而牺牲爱情吗？或是正如时下里许多人处置的那样，在不触动婚姻的情况下偷偷地进行“婚外恋”吗？对不起，在我看来，这三种选择都是悲剧。而且此外，也不存在其他的选择。

按照我们的社会习俗与规范，一个人到了十八九岁就可以恋爱了，二十多岁就可以结婚了。结婚前，不管是当事人，还是相关亲属乃至亲友，考虑的其实不是有没有爱情，而是双方“条件”如何。“条件”差不多，也就可以结婚了。至于双方感情状态如何，当然要有个“好感”———虽然明知“好感”不是爱情，或错以为“好感”就是爱情。倘若你到了三十岁还不结婚，那就要闹得爹妈不宁亲友不安了。于是，有人给你介绍一位异性，见了见面，觉得“条件”还不错，走动走动，还不别扭，就结婚了。至于爱情嘛，好像是有，也好像是无，反正也没有经历过，就算是有罢。这就过起了日子。

应该承认，我们的婚姻大抵如此。

以后呢，虽然双方一直没有过朝思暮想、撕心裂肺的爱，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但经过了多年的共同生活、共同承担、共同付出和得到，终于培育出了相当深厚的亲情。应该说，这样的婚姻就是挺不错的婚姻了，完全可以白头偕老。

不幸的是，爱情姗姗来迟，来到了其中一个人心间，而对象呢当然不是婚姻中的对方，而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人。那个人的出现近乎天外来客，但却仿佛有了魔力，一下子就抓走了这个人的心。于是，就好像一座大厦，先前看着十分坚固十分巍峨，却在一霎之间摇晃了起来。对此，按照传统以婚姻为本的原则，你发生了这个恋情的本身就是错，更遑论你还要毁掉你的婚姻大厦了。然而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倘不是胡闹，比方说“养情人”、“包二奶”一类，而是真的彼此相恋，那么社会的态度已经相当宽容。但作为当事者，你不得不在婚姻与爱情之间进行选择时，你仍然会觉得十分棘手。而你一旦决定了选择，你和相关人等便都逃不出悲剧的结局。彻底地说，这是因为历史尚未能给你提供一种没有伤害的选择方式。

人类社会几千年，已经进化出了相当不错的现代文明。但显然，现代文明还没有能力妥善处置一切。因此，它仍然需要再进化。

也因此，我们就仍然会惊羡那对老夫妇的完美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