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1月20号,距玛丽莎死去整整六个月。我注意到日历上的日期,胃禁不住一阵抽搐,半年已经过去了。而一切,既像在昨天,又像在一个轮回前。为了纪念这个日子,我最初的计划是下班回家,然后……噢,不,我没什么计划。我停下车,等着前方路口的红灯变为绿灯。旁边,一个年轻人在卖玫瑰花。刹那间,一个念头跃入我的脑海里。我要去拜访她的墓地。我要去道歉。这样做,我可能就会重获自由。
我把花放在客座上,在墓地入口的一个售货亭旁停下车,问路。一个女人给了我一张影印版的地图。她用一支夏比(Sharpie)牌签字笔写写划划,告诉我怎么去玛丽莎的墓地。我把车停在门口,走了过去。墓碑简洁雅致,上面写着:“玛丽莎·琼斯,我亲爱的女儿,妹妹和朋友”,上面还刻着玛丽莎的出生日和死亡日。
“对不起,”我呢喃着,把花放在她的墓碑前。
我站在那儿,良久,希望能让自己安宁,而希望终究是希望。就在这时候,我听见背后有人说:“茱恩?”
我转过身来,发现自己处境颇为尴尬:我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觉得眼熟。他一副冲浪好手长大后的模样。三十多岁。身材挺拔,但并不高得离谱。金黄色的头发,鼻子、下巴棱角分明。牛仔裤,比乐邦T恤 。“哦,这么巧。”我说,装作认识他的样子。
“你可能不记得我。我是特洛伊。玛丽莎的哥哥。”
“当然记得。”
我是记得,只是没有马上认出来。在葬礼上,他穿得更正式。那时候头发也比现在短。再说,当时我就只是和他握了个手。
“我想可能是你,只是不确定。你常来吗?”他说完这句话后,马上摇了摇头。“呵,废话吧?你一个漂亮女生,在这儿干什么呢?”
答案再明显不过,但我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是来看你死去的妹妹,她是因我的过错而死的:别想着该怎么说合适。省点力气吧。我是个有罪之人。
“哦。”
“回答你的问题,我并不经常来。但是今天是她六个月的祭日……”
“是,”他回答,“所以我也来了。”
显然,我们都决定为玛丽莎默哀:两个人站在那儿,谁也没说话。我正准备找借口走人,他开口了,“一起转转怎么样?”
该死,我早就应该把花丢下,拔腿就走。“好啊。”我说,不想表现得太粗鲁,“是个好提议。”
我们沿着环绕墓地的土路,缓缓而行。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他说,“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伤得不轻。”
“是啊,”我不痛不痒地说。还好,之后,我和特洛伊聊的话题都很轻松:最近雨水怎么这么多啊?地震前狗会不停地叫唤,真是没个消停!他是个热情的人:这一点他和他妹妹是如此相像。我试图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重新风起云涌:内心的罪恶感让我觉得自己仍如鼻青脸肿般丑陋。我害怕自己说得太多。我向别人隐藏了数月的秘密将要被他看穿。外表看起来,我已经完好如初,而我的心还是青一块紫一块,还在痛,还在发炎。
我们最终辗转回到了原点。离我停车的地方已经不远了。“我把车停那儿,”我说。
他陪我走完余下的一段路。我一手拿着钥匙,一手去拉车门把手。他突然说,“介意我问你个问题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躲都躲不掉,但是……
“当然不介意。”
“呃……玛丽莎走的时候,你是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个人。”
他继续往下说,我一阵慌张。“我父母和我都了解车祸的细节,但有件事儿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系安全带?她平常都会的。这不符合常理。我本不想打扰你,但这个问号要把我们逼疯了。”
终于还是没逃过。我将不得不讲述她的最后时刻。当然,我可以说我不知道,但这样做似乎比说出真相更为残忍。
“当时她正在给我从钱包里拿菜谱。”
“菜谱?”
“一张墨西哥风味汤的菜谱。”
“一张菜谱。”他摸了摸后颈,“那像我妹妹会做的事。”
看着他失望的神色,我说道:“那菜谱听上去味道不错。”
“我想肯定是。”
啊,我为什么不说谎?告诉他:当时她正在跟我讲,她是如何爱她的家人:尤其是她哥哥?
“对不起,不是什么堂皇的理由,”我有气无力。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样的答案。只是……”他把手塞进口袋里,斜倚在我的车上。“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永远都不会知道。但这些事却让你夜不能寐,并不仅仅是因为你不能忘记,而是在你的心里,有很多问号,而你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他抬起头望着不远处他妹妹的坟墓。“在玛丽莎走几个星期前,我和她去爸妈家吃晚饭。我们在屋外疯玩,两个人还玩游戏。我就问她,除了打篮球对付我是小菜一碟外,减肥后生活有了什么别的不同。她告诉我她想做很多事情。她看起来兴奋得不行,我就问她是什么事儿。正好那时候,妈妈叫我们去吃饭,然后我们又去做别的事。我就永远失去了问她这个问题的机会。我当时想,有什么必要立刻问清楚?以后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噢,上帝。我内心如翻滚的大海。
归还那张清单没什么不好。把它留下来反而是不对的,尤其是眼前站着这样一个好人。因为我的自私,他一直在忍受痛苦的煎熬。
“嗯……其实……,”我鼓起勇气。虽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感觉我一定得说点什么。“还有一件事情。她有一张心愿清单。”看他没说话,我马上说,“你妹妹写了一张清单,上面写着她25岁以前想做的事情。在我这儿。”
他迎向我的眼神,看着我。哦, 难道一刹那温度下降了50度?他眼里的神情比冰还要冷。“在你那儿?有一张心愿清单……你把它留在你那儿?”
好吧,如果他非得那样说的话……
“我也没办法,”我维护着自己。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恐惧在我体内蔓延开来。还好,我突然想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有了这壮丽的色彩,谎言俨然真实。
“因为我要替她完成所有心愿。”
特洛伊的表情如同方块拼图般变幻莫测:你可以移动那些方块来组成一幅图画,但到底是什么图画?有无限可能。我无从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因为玛丽莎自己不能完成这些心愿,所以……我义不容辞要替她完成。发生车祸的时候,是我开的车。我觉得我应该负责任。”
接下去的情形是:他脸上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读不太懂的神情。但我知道这种神情我喜欢。我为之一振,飘飘然了。在那一刻,我不再是茱恩·帕克,不再是那个无心的杀人犯,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边缘人。我摇身一变,成了愿意为别人未完成的梦想清单买单的女人。这想法让我激动地发抖。
“这太……不可思议了,”特洛伊挤出几个字。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惊恐。“那张清单你有没有带在身上?可以让我看看吗?”
“我放在家里了。”我急忙回答,“看到这张清单你会失望的。还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她生日还有好几个月。”7月12号,我想起玛丽莎墓碑上写的生日。不到六个月了。“其实,如果我们能不把风声闹大,我会很感激。我对这件事很紧张。如果你不介意,我宁愿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理解。”他点头,“没问题。”
我假装看了一下表,说:“我得走了。”
“好的。”
我正准备钻进车里,这时候,他掏出钱包,在里面找了一通,递给我一张名片。“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打电话给我。任何我帮得上忙的事都可以。”
我突然想到有事他能帮上忙。“如果你能告诉我玛丽莎更多的信息,可能对我有帮助。我不想太打扰你。或许你可以把她的年鉴或者相册给我看看?或者其它任何东西,有可能让我明白她写这张清单的动机的。
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走之前,我给了他一张名片。我感觉自己热血沸腾: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看出我在颤抖。
我要做这件事。我要完成清单上的所有心愿。如果我自己的生活黯然无为,我至少可以让玛丽莎的生活光芒四射。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从那场车祸开始,甚至从更久以前: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感情在我心中澎湃。我开着车,让这澎湃带着我,一路回家。
希望。
我感受着希望。
回到故事开头的那一幕:在酒吧里,我知道,不论我如何想完成一个心愿,我都不可能吻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那么,”他把纸递还给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个人认为,有点儿太白了),“什么样的吻?”
他的朋友:弗兰克,忙在一旁道:“吻嘴……舌吻也未尝不可。”
“没关系,”我说,“我只是:”
我还没说完,他的嘴唇已贴在我的上面,舌头插入了我的唇间。不算糟糕。回想起高中时代,和现在相比,我和格兰特·史密斯的初吻要蹩脚多了。但和格兰特的吻却让我体会到了更多悸动:那一次,我感觉自己浮在半空,整个腰部以下都没有了感觉。
他抽走他的嘴,油腔滑调地说,“不用谢。”
天!我宁愿他是在吻我的时候说这句话。我非得给他吐个满嘴不可。
“真不走运,”我说,掩饰着我的失望,“清单上特别标明:我应该是主动的一方:去吻别人,而不是被人吻。所以这个吻恐怕不合格。但是,嗨”:转身离去前我朝桌子旁的几个家伙挤挤眼─“谢谢你们付出的努力。”
气急败坏中,我几乎迎面撞上一个餐馆侍应生。我打量一番眼前的人:恩,不错,十六七岁的样子,正好和我差不多高。“不介意我造次吧?”我突然发问。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我身边:停了几秒钟,给他个逃之夭夭的机会(如果他想的话):接着在他唇上印上了一个吻。没有舌吻,但却很温暖,很湿润:这就是我想要的感觉。
然后,在那群男人的哄笑声中,我一把拉住苏珊逃离这个地方。“我们快走吧,”我说。毕竟,清单上的任务我还远未完成。祖母曾说,恶人是不应该休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