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妈是偏向我。我年纪小,可我勤快,家里的活儿,端饭啊,扫地,零活儿我都做。往往是妈妈在洗碗,我拿起抹布来给她抹桌子。妈妈在炒菜,我给她拿盐拿醋。我年纪小,拿不动锄头和铁锹,下不了地,但我拔草。喂猪,总是赶在前面。妈妈心疼我,把我抱在怀里,摸着我的头说:“累坏了吧,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其实,我的倔遗传自我爸。用我妈的话说,我爸更倔。不过,她也常说,我爸是个老实人。
“人老实,比什么都重要。”当年,我姥姥也是这样对妈妈说。
“老实人吃亏啊。”妈轻轻地叹口气。
我爸是个党员,他是在军队里入党的。我见过我爸爸当兵的照片,红领章,绿军装。那时候他又黑又瘦,眼纹很长,笑起来眼尾也向上挑。这点,我像他们。我爸爸当兵是在天津警备区,那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管后勤,在炊事班,他在那里学会了做饭。在部队,他做饭做得好,是很有名的。但或许是那个年代人共有的特性,我爸默默地奉献完后,并没有能够留在城市里,他复员以后,依然是个农民。
在村里,我爸的老实是出名的,他从来不跟人争。其实在农村,像我爸这样复员回来的就算有手艺、有文化的的人,一个村里,往往也不多。在很多村子里,有这样优势的人都会成为村里的干部。村支书跟我爸很合得来,他很关心我爸,有什么事常来听我爸的建议,可我爸从来没说过自己的事情,也从来没向村支书特别要求过什么。他就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农民。
“你爸特别不出芒。”村支书说。
我爸就不爱多事。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外面商品经济大潮闹得厉害。一直老老实实靠天吃饭的村里人也动了心思:跑运输的,去城里摆小摊的,组建筑队……闹着向外跑。可是我爸,却踏踏实实地守着这一亩二分地:种棉花,种玉米,种豆子。家里有辆拖拉机,别人借他的拖拉机去跑运输,借出去就开,他也不管那么多。他从来不去动别人的东西,钱财上面,跟人分得特别清。他也避免跟人合伙做生意。他说,合伙做生意,是非太多。
我爸有做饭的手艺,可我爸没去城里的饭馆打过工,只是偶尔村里有婚丧嫁娶,就被人请去掌勺。他蒸的馍馍真大,中间还点一个大红点,馋死人了。我想吃一个,可不敢,怕挨他的打。
那是人家的,人家的东西不能动。我爸说。
我们家乡的土质好,附近有砖窑。我家里养匹马,砖窑出砖坯子什么,我爸爸就赶上马去拉砖坯子。拉一趟下来,能挣几块钱,这就是我们除了种地之外的全部收入。其实我爸体质也不好,瘦弱。我妈带我去送饭,拿两个馒头去,带一瓶开水,带个生鸡蛋,带个大碗。到了地方,把鸡蛋磕进碗里,拿水一冲,鸡蛋清和鸡蛋黄慢慢沉进去,变白,就是一碗蛋花汤,再吃两个馒头,这就是我爸的午饭。我爸喜欢吃烤馒头,烤得黄黄的,一咬咯吱咯吱的。我爸喜欢把馒头放进砖窑里烧。我想,放在里面,是不是会烤得更好吃些?
也许会烤出烙饼的味道?
对我来说,家里烙饼的时候,就是我的节日。白生生的面饼,在锅里来回翻,慢慢变成金黄色,泛着香油的香气。每次烙饼,我都要吃到实在撑不下才行。
有一次,我自告奋勇替我爸烤馒头,但是别的炉火开窑瞬间的光亮吸引了我。通红的火焰,让我看得心花怒放。这时,我闻见了焦煳味儿。爸也闻到了,拿钩子钩出来一看,砖窑里温度太高,馒头已经烧黑了,像黑炭一样。爸气成了石像,我也傻了。
“败家子儿!”过了很久,爸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一句。
在我印象中,我家的马偶尔被利用做过两次生意:卖碗。爸用马车装着瓷碗去山里卖,一去几天。说是卖,其实是半卖半换。农民没钱,就拿山货来换。回来的时候,马车上的碗都没了,却多了许多口袋。我跟哥哥、姐姐忙不迭地把口袋从车上抬下来,打开一看,全是山货:黑枣、核桃。我们最爱吃的是柿牛儿,柿子晒干了以后,就叫柿牛儿,甜甜的,软软的。
那些山货,能留给我们吃的也是少数,大部分都要再卖掉,给家里添油钱、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