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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节选)/三毛
【变脸】
巫阳归梦融千峰,辟恶香消翠被浓。(宋•杨亿《无题》)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魇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文渊阁】 梦里花落知多少(节选) ◇三毛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啰!”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地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真挚友爱,三教九流,全是真心。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老学校,深夜睡袋里半缩着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涯海角躲着做神仙。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买回来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不敢跟荷西讲,悄悄地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地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椅子漆成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人牵了手在一片水雾中穿着飞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地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一人拼命地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着手静静醒到天明。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地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地从梦魇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地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地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染了荷西。 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夹缝里两盏蒙蒙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 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我慢慢地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刍议窗】 突然念起那个曾经引发我们有关远方的梦,那个头发中分面色苍白的三毛,她走了很久了,我们还会去抚摸书店里她新版的文集。梦里花落知多少,她如果还游走在这个世界上,今天已经是一个62岁的女人。她的经历在那个年代显得特立独行,影响了多少爱做梦的年轻人,触动了多少中年人的情怀。她动人和执著的爱情一直让我们和她同喜同悲,亲如邻居。她的文字像一场电影,细节轻扣,冷静的伤感在合上书后仍然存留心口。 (郑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