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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的故事/孙犁
【变脸】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宋•苏轼《定风波》) 我们这一代人死了以后,这种鞋就不存在了,长期走过的那条饥饿贫穷、艰难险阻、山穷水尽的道路,也就消失了。 【文渊阁】 鞋 的 故 事 ◇孙犁 我幼小时穿的鞋,是母亲做。上小学时,是叔母做,叔母的针线活好,做的鞋我爱穿。结婚以后,当然是爱人做,她的针线活也是很好的。自从我到大城市读书,觉得“家做鞋”土气,就开始买鞋穿了。时间也不长,从抗日战争起,我就又穿农村妇女们做的“军鞋”了。 现在老了,买的鞋总觉得穿着别扭。想弄一双家做鞋,住在这个大城市,离老家又远,没有办法。 在我这里帮忙做饭的柳嫂,是会做针线的,但她里里外外很忙,不好求她。有一年,她的小妹妹从老家来了。听说是要结婚,到这里置办陪送。连买带做,在姐姐家很住了一程子。有时闲下来,柳嫂和我说了不少这个小妹妹的故事。她家很穷苦。她这个小妹妹叫小书绫,因为她最小。 柳嫂在我这里帮忙,时间很长了。用人就要做人情。我说:“你妹妹结婚,我想送她一些礼物。请你把这点钱带给她,看她还缺什么,叫她自己去买吧!” 柳嫂客气了几句,接受了我的馈赠。过了一个月,妹妹的嫁妆操办好了,在回去的前一天,柳嫂把她带了来。 这女孩子身材长得很匀称,像农村的多数女孩子一样,她的额头上,过早地有了几条不太明显的皱纹。她脸面清秀,嘴唇稍厚一些,嘴角上总是带有一点微笑。她看人时,好斜视,却使人感到有一种深情。 小书绫坐在炉子旁边,平日她姐姐坐的那个位置上,看着煮稀饭的锅。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你给了我那么多钱。”她安定下来以后,慢慢地说,“我又帮不了你什么忙。” “怎么帮不了?”我笑着说,“以后我走到那里,你能不给我做顿饭吃?” 她低头撩了撩衣襟说:“我把你给的钱,买了一件这样的衣服。我也不会说,我怎么谢你呢?” 我忽然想起鞋的事,就半开玩笑地说:“你能不能给我做一双便鞋呢?” 这时她姐姐买菜回来了。她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很注意地看了看我伸出的脚。 柳嫂也半开玩笑地说:“我说哩,你的钱可不能白花呀!” 告别的时候,女孩子突然问她姐姐:“我能向他要一张照片吗?”我高兴地找了一张放大的近照送给他。 过春节时,柳嫂回了一趟老家,带回来妹妹给我做的鞋。 她一边打开包,一边说:“活儿做得精致极了,下了工夫哩。你快穿穿试试。” 我喜出望外,可惜鞋做得太小了。我懊悔地说:“我少说了一句话,告诉她往大里做就好了。我当时有一搭没一搭,没想她真给做了。” “我拿到街上,叫人家给拍打拍打,也许可以穿。”柳嫂说。 拍打以后,勉强能穿了。谁知穿了不到两天,一个大脚趾就瘀了血。我还不死心,又当拖鞋穿了一夏天。 我还是没有合适的鞋穿。柳嫂说:“要不,就再叫小书绫给你做一双,这次告诉她做大些就是了。” 我说:“人家有孩子,很忙,不要再去麻烦了。” 柳嫂为人慷慨,好大喜功,终于买了鞋面,写了信,寄去了。 现在又到了冬天,我的屋里又升起了炉子。柳嫂的母亲从老家来,带来了小书绫给我做的第二双鞋,穿着很松快,我很满意。柳嫂有些不满地说:“这活儿做得太粗了,远不如上一次。”我想:小书绫上次给我做鞋,是感激之情,这次是情面之情。做了来就很不容易了。我默默地把鞋收好,放到柜子里,和第一双放在一起。 柳嫂又说:“小书绫过日子心胜,她男人整天出去贩卖东西。听我母亲说,这双鞋还是她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孩子,一针一线给你做成的哩。眼前,就是农村,也没有人再穿家做鞋了,材料、针线都不好找了。” 她说的都是真情。我们这一代人死了以后,这种鞋就不存在了,长期走过的那条饥饿贫穷、艰难险阻、山穷水尽的道路,也就消失了。农民的生活变得富裕起来,小书绫未来的日子,一定是甜蜜美满的。 那里的大自然风光,女孩子们的纯朴美丽的素质,也许是永存的吧。 【刍议窗】 一样看似平凡的物件,却也一样藏着一段故事、一份情怀、甚至是一个时代。 比如那些手制的活计,尽管粗糙,却有一种别样的温暖。 时代进步了,机器与工业带来了更多的选择,更漂亮、更精致。 于是,手工渐渐地消失了。 那些密密地纳在针脚里的情意,也随着时代的洪流慢慢地退去了。 但愿它们还能残存些许。 (刘尧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