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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藻行(4)
太阳有一竹竿高的时候,财喜从城里回来了。他是去赎药的。城里有些能给穷人设法的小小的中药铺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诉了药铺里惟一的伙计,他就会卖给你二三百文钱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药。财喜说秀生的病是发热,药铺的伙计就给了退热的药,其中有石膏。 这时村里的人们正被一件事烦恼着。 财喜远远看见有三五个同村人在秀生家门口探头探脑,他就吃了一惊:“难道是秀生的病变了么?”——他这样想着就三步作两步的奔过去。 听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财喜心跳了。因为骤然从阳光辉煌的地方跑进屋里去,财喜的眼睛失了作用,只靠着耳朵的本能,觉出屋角里——而且是秀生他们卧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扑挣扎。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则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两手和下半身。 财喜看明白了,心头一松,然而也糊涂起来了。“什么事?你又打她么?”财喜抑住了怒气说。秀生老婆松了手,站起来摸着揪乱的头发,慌张地杂乱地回答道: “他一定要去筑路!他说,活厌了,钱没有,拿性命去拼!你想,昨天回来就发烧,哼了一夜,怎么能去筑什么路?我劝他等你回来再商量,乡长不依,他也不肯。我不让他起来,他像发了疯,说大家死了干净,叉住了我的喉咙,没头没脸打起来了。” 这时财喜方始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却正是秀生老婆说的乡长。这位“大人物”的光降,便是人们烦恼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筑路,三天,谁也不准躲卸。 门外看的人们有一二个进来了,围住了财喜七嘴八舌讲。财喜一手将秀生按下到被窝里去,嘴里说: “又动这大的肝火干么?你大娘劝你是好心啊!”“我不要活了。钱,没有;命,——有一条!”秀生还是倔强,但说话的声音没有力量。 财喜转身对乡长说: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药(拿手里的药包在乡长脸前一晃),派工么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不行!”乡长的脸板得铁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钱。没有替工,一块钱一天。大家都推诿有病,公事就不用办了!” “上回劳动服务,怎么陈甲长的儿子人也没去,钱也没花?那小子连病也没告。这不是你手里的事么?” “少说废话!赶快回答:写上了名字呢,还是出钱,——三天是三块!” “财喜,”那边的秀生又厉声叫了起来了,“我去!钱,没有;命,有一条!死在路上,总得给口棺材我睡!” 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似的,秀生掀掉盖被,颤巍巍地跳起来了。 “一个铜子也没有!’'财喜丢了药包,两只臂膊像一对钢钳,叉住了那乡长的胸脯,“你这狗,给我滚出去!” 秀生老婆和两位邻人也已经把秀生拉住。乡长在门外破口大骂,恫吓着说要报“局”去。财喜走到秀生面前,抱一个小孩子似的将秀生放在床上。 “唉,财喜,报了局,来抓你,可怎么办呢?”秀生气喘喘地说,脸上烫的跟火烧似的。 “随它去。天塌下来,有我财喜!”是镇定的坚决地回答。 秀生老婆将药包解开,把四五味的草药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决不定该怎么办,但终于也放进了瓦罐去。 六 太阳的光线成了垂直,把温暖给予这小小的村子。 稻场上还有些残雪,斑斑驳驳的像一块大网油。人们正在搬运小船上的菹草。 人们中之一,是财喜。他只穿一身单衣,蓝布腰带依然紧紧地捆在腰际,袖管卷得高高的,他使一把大钉耙,“五丁开山”似的筑松了半冻的菹草和泥浆,装到木桶里。田里有预先开好的方塘,蕴草和泥浆倒在这塘里,再加上早就收集得来的“垃圾”,层层相间。 “他妈的,连钉耙都被咬住了么?——喂,财喜!”邻人的船上有人这样叫着。另外一条船上又有人说:“啊,财喜!我们这一担你给带了去罢?反正你是顺路呢。”… “五丁开山”:五丁,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五个大力士。语出《水经注•沔拉埋:稻草灰和残余腐烂食物的混合品。这是农民到市镇上去收集得来的。——作者原滓。 财喜满脸油汗地跳过来了,贡献了他的援手。 太阳蒸发着泥土气,也蒸发着人们身上的汗气。乌柏树上有些麻雀在啾啾唧唧啼。 人们加紧他们的工作,盼望在太阳落山以前把菹草都安置好,并且盼望明天仍是个好晴天,以便驾了船到更远的有蕴草的去处。 他们笑着,嚷着,工作着,他们也唱着没有意义的随口编成的歌句,而在这一切音声中,财喜的长啸时时破空而起,悲‘壮而雄健,像是申诉,也像是示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