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 71页
水藻行(3)
“财——喜!”忽然秀生站了起来,“不唱不成么!——我,是没有用的人,病块,做不动,可是,还有一气,情愿饿死,不情愿做开眼乌龟!” 这样正面的谈判和坚决的表示,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财喜一时间没有了主意。他望着秀生那张气苦得发青的脸孔,心里就涌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虽则是流传已久,可实在太像了他们三人间的特别关系,怨不得秀生听了刺耳。财喜觉得自己不应该在秀生面前唱得这样高兴,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又说“情愿饿死”么?事实上,财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现在秀生这句话仿佛是拿出“家主”身份来,要他走。转想到这里,财喜也生了气。 “好,好,我走就走!”财喜冷冷地说,摇橹的动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这样的反响,倒无从回答,颓丧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财喜又冷冷地然而严肃地说,“你不准再打你的老婆!这样一个女人,你还不称意?她肚子里有孩子,这是我们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发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声音尖到变哑,“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财喜也陡然转过身来,握紧了拳头,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颤了:“我敢就敢,我活厌了。一年到头,催粮的,收捐的,讨债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没有明天,当了夏衣,赎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厌了!活着是受罪!” 财喜的头也慢慢低下去了,拳头也放松了,心里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烧。船因为没有人把橹,自己横过来了,财喜下意识地把住了橹,推了一把,眼睛却没有离开他那可怜的侄儿。“哕,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说,那些苦处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什么苦都吃,帮你对付。你骂她,她从不回嘴,你打她,她从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几夜没有睡呢。” 秀生惘然听着,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他像熔化似的软瘫了蹲在船板上,垂着头;过一会儿,他悲切地自语道: “死了干净,反正我没有一个亲人!我死了,让你们都高兴。” “秀生!你说这个话,不怕罪过么?不要多心,没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 “哼!没有人巴望我死么?嘴里不说,心里是那样想。”“你是说谁?”财喜回过脸来,摇橹的手也停止了。 “要不是在眼前,就在家里。” “啊哟!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良心?女的拿绿头巾给丈夫戴,也是良心!”秀生的声音提高了,但不愤怒,而是人悲痛,无自信力,转成的冷酷。 “哎!”财喜只出了这么一声,便不响了。他对于自己和秀生老婆的关系,有时也极为后悔,然而他很不赞成秀生那样的见解。在他看来,一个等于病废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这女人的有没有良心,完全是两件事。可不是,秀生老婆除了多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什么也没有变,依然是秀生的老婆,凡是她本分内的事,她都尽力做而且做得很好。 然而财喜虽有这么个意思,却没有能力用言语来表达;而看着秀生那样的苦闷,那样的误解了那个“好女人”,财喜以为说说明白实属必要。 在这样的夹攻之下,财喜暴躁起来了,他泄怒似的用劲摇着橹,——一味的发狠摇着,连方向都忘了。 “啊哟!他妈的,下雪了!”财喜仰起了他那为困恼所灼热的面孔,本能地这样喊着。 “呵!”秀生也反应似的抬起头来。 这时风也大起来了,远远近近是风卷着雪花,旋得人的眼睛都发昏了。在这港湾交错的千顷平畴中恃为方向指标的小庙,凉亭,坟园,石桥,乃至年代久远的大树,都被满天的雪花搅旋得看不清了。 “秀生!赶快回去!”财喜一边叫着,一边就跳到船头上,抢起一根竹篙来,左点右刺,立刻将船驶进了一条小小的横港。再一个弯,就是较阔的河道。财喜看见前面雪影里仿佛有两条船,那一定就是同村的打蕴草的船了。 财喜再跳到了船艄,那时秀生早已青着脸咬着牙在独力扳摇那支大橹。财喜抢上去,就叫秀生“拉绷”①。 “哦——呵!”财喜提足了胸中的元气发一声长啸,橹在他手里像一条怒蛟,豁嚓嚓地船头上跳跃着浪花。 然而即使是“拉绷”,秀生也支撑不下去了。“你去歇歇,我一个人就够了!”财喜说。像一匹骏马的快而匀整的走步,财喜的两条铁臂膊有力而匀整地扳摇那支橹。风是小些了,但雪花的朵儿却变大。 财喜一手把橹,一手倒脱下身上那件破棉袄回头一看,缩做一堆蹲在那里的秀生已经是满身的雪,就将那破棉袄盖在秀生身上。 “真可怜呵,病,穷,心里又懊恼!”财喜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十二分对不起这堂侄儿。虽则他一年前来秀生家寄住,出死力帮助工作,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然而鬼使神差他竞和秀生的老婆有了那么一回事,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全是另有用心了。而且秀生的懊恼,秀生老婆的挨骂挨打,也全是为了这呵。财喜想到这里,便像有一道冰水从他背脊上流过。 “我还是走开吧?”他在心里自问。但是一转念,就自己回答:不!他一走,田里地里那些工作,秀生一个人干得了么?秀生老婆虽然强,到底也支不住呵!而况她又有了孩子。 “拉绷”,拉那根吊住橹的粗绳,在摇船上,是比较不费力的作。——作者原沣。 “孩子是一朵花!秀生,秀生大娘,也应该好好活着!我走他妈的干么?”财喜在心里叫了,他的突出下巴努力扭着,他的眼里放光。 像有一团火在他心里烧,他发狠地摇着橹;一会儿追上了前面的两条船,又一会儿便将它们远远撇落在后面了。 五 那一天的雪,到黄昏时候就停止了。这小小的村庄,却已变成了一个白银世界。雪覆盖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挂下手指样的冰箸,人们瑟缩在这样的屋顶下,宛如冻藏在冰箱。人们在半夜里冻醒来,听得老北风在头顶上虎虎地叫。 翌日清早,太阳的黄金光芒惠临这苦寒的小村子。稻场上有一两条狗在打滚。河边有一两个女人敲开了冰在汲水;三条载菹草的小船挤得紧紧的,好像是冻结成一块了。也有人打算和严寒宣战,把小船里的蕴草搬运到预先开在田里的方塘,然而带泥带水的菹草冻得比铁还硬,人们用钉耙筑了几下,就搓搓手说: “妈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财喜,谁也弄不动它罢?”然而财喜的雄伟的身形并没出现在稻场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