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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藻行(2)

  

  打“菹”草,必得在冬季刮了西北风以后;那时风把蕴草吹聚在一处,打捞容易。但是冬季野外的严寒可又不容易承受。失却了豆饼的农民只好拼命和生活搏斗。

  财喜和秀生驾着一条破烂的“赤膊船”向西去。根据经验,他们知道离村二十多里的一条叉港里,菹草最多;可是他们又知道在他们出发以前,同村里已经先开出了两条船去,因此他们必得以加倍的速度西行十多里再折南十多里,方能赶在人家的先头到了目的地。这都是财喜的主意。

  西北风还是劲得很,他们两个逆风顺水,财喜撑篙,秀生摇橹。

  西北风戏弄着财喜身上那蓝布腰带的散头,常常搅住了那支竹篙。财喜随手抓那腰带头,往脸上抹一把汗,又唰的一声,篙子打在河边的冻土上,船唇泼刺刺地激起了银白的浪花来。哦——呵!从财喜的厚实的胸膛来了一声雄壮的长啸,竹篙子飞速地伶俐地使转来,在船的另一边打入水里,财喜双手按住篙梢一送,这才又一拖,将水淋淋的丈二长的竹篙子从头顶上又使转来。

  财喜像找着了泄怒的对象,舞着竹篙,越来越有精神,全身淌着胜利的热汗。

  约莫行了十多里,河面宽阔起来。广漠无边的新收割后的稻田,展开在眼前。发亮的带子似的港汊在棋盘似的千顷平畴中穿插绕着。水车用的茅篷像一些泡头钉,这里那里钉在那些“带子”的近边。疏疏落落灰簇簇一堆的,是小小的村庄,隐隐浮起了白烟。

  而在这朴素的田野间,远远近近傲然站着的青森森的一团一团,却是富人家的坟园。

  有些水鸟扑索索地从枯苇堆里飞将起来,忽然分散了,像许多小黑点子,落到远远的去处,不见了。

  财喜横着竹篙站在船头上,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景物,虽则熟习,然而又新鲜。大自然似乎用了无声的语言对他诉说了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胸里也有些什么要出来。

  “哦——呵!”他对那郁沉的田野,发了一声长啸。

  西北风把这啸声带走消散。财喜慢慢地放下了竹篙。岸旁的枯苇苏苏地呻吟。从船后来的橹声很清脆,但缓慢而无力。财喜走到船艄,就帮同秀生摇起橹来。水像败北了似的嘶叫着。

  不久,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赶快打罢!回头他们也到了,大家抢就伤了和气。”

  财喜对秀生说,就拿起了一副最大最重的打蕴草的夹子来。他们都站在船头上了,一边一个,都张开夹子,向厚实实的蕴草堆里刺下去,然后闭了夹子,用力绞着,一拖,举将起来,连河泥带菹草,都扔到船肚里去。

  叉港里泥草像一片生成似的,抵抗着人力的撕扯。河泥与碎冰屑,又增加了重量。财喜是发狠的搅着绞着,他的突出的下巴用力扭着;每一次举起来,他发出胜利的一声叫,那蕴草夹子的粗毛竹弯得弓一般,吱吱地响。

  “用劲呀,秀生,赶快打!”财喜吐一口唾沫在手掌里,两手搓了一下,又精神百倍地举起了菹草夹。

  秀生那张略带浮肿的脸上也钻出汗汁来了。然而他的动作只有财喜的一半快,他每一夹子打得的蕴草,也只有财喜一半多。然而他觉得臂膀发酸了,心在胸腔里发慌似的跳,他时时轻声地哼着。

  带河泥兼冰屑的蕴草渐渐在船肚里高起来了,船的吃水也渐渐深了;财喜每次举起满满一夹子时,脚下用力,那船便往外侧,冰冷的河水便漫上了船头,浸过了他的草鞋脚。他已经把破棉袄脱去,只穿件单衣,可是那蓝布腰依然紧紧地捆着;从头部到腰,他像一只蒸笼,热气腾腾地冒着。

  四

  歙乃的橹声和话语声从风里渐来渐近了。前面不远的枯苇

  墩中,闪过了个毡帽头。接着是一条小船困难地钻了出来,接着又是一条。

  “啊哈,你们也来了么?”财喜快活地叫着,用力一顿,把满满一夹的蕴草扔在船肚里了;于是,狡猾地微笑着,举起竹夹子对准了早就看定的蕴草厚处刺下去,把竹夹尽量地张开,尽量地搅。

  “嘿,怪了!你们从哪里来的?怎么路上没有碰到?”新来的船上人也高声叫着。船也插进蕴草阵里来了。“我们么?我们是……”秀生歇下了蕴草夹,气喘喘地说。

  然而财喜的元气旺盛的声音立刻打断了秀生的话:“我们是从天上飞来的呢!哈哈!”

  一边说,第二第三夹子又对准蕴草厚处下去了。

  “不要吹!谁不知道你们是钻烂泥的惯家!”新来船上的人笑着说,也就杂乱地抽动了粗毛竹的蕴草夹。

  财喜不回答,赶快向拣准的菹草多处再打了一夹子,然后横着夹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这像是铺满了乱布的叉港。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知道这里剩下的只是表面的一浮层,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细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夹子,捞起腰带头来抹满脸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艄上。

  洒滴在船艄板上的泥浆似乎已经冻结了,财喜那件破棉袄也胶住在船板上;财喜扯了它起来,就披上背上,蹲了下去,说:“不打了。这满港的,都让给了你们罢。”

  “哕!拔了鲜儿去,还说好看话!”新来船上的人们一面动手工作起来,一面回答。

  这冷静的港汊里登时热闹起来了。

  秀生揭开船板,拿出那预先带来的粗粉糊子。这也冻得和石头一般硬。秀生奋勇地啃着。财喜也吃着粉糊子,然而仰面看着天空,在寻思;他在估量着近处的港汊里还有没有蕴草多的去处。

  天空彤云密布,西北风却小些了。远远送来了呜呜的汽笛叫,那是载客的班轮在外港经过。

  “哦,怎么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轮船叫么!”打菹草的人们嘈杂地说,仰脸望着天空。

  “秀生!我们该回去了。”财喜站起来说,把住了橹。

  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叉港,财喜狂笑着说:

  “往北,往北去罢!那边的断头浜里一定有。”

  “再到断头浜?”秀生吃惊地说,

  “那我们只好在船上过夜了。”

  “还用说么!你不见天要变么,今天打满一船,就不怕了!”财喜坚决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几橹,早把船驶进一条横港去了。秀生默默地走到船艄,也帮着摇橹。可是他实在已经用完了他的体力了,与其说他是在摇橹,还不如说橹在财喜手里变成一条活龙,在摇他。

  水声泼鲁鲁泼鲁鲁地响着,一些不知名的水鸟时时丛枯白的芦苇中惊飞起来,啼哭似的叫着。

  财喜的两条铁臂像杠杆一般有规律的运动着;脸上是油汗,眼光里是愉快。他唱起他们村里人常唱的一支歌来了。

  姐儿年纪十八九:大奶奶,抖又抖,大屁股,扭又扭;早晨挑菜城里去,亲丈夫,挂在扁担头。

  五十里路打转回。

  煞忙里,碰见野老公,——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目真斗。

  秀生却觉得这歌句句是针对了自己的。他那略带浮肿的面1孔更见得苍白,腿也有点颤抖。忽然他腰部一软,手就和那活1龙般的橹脱离了关系,身子往后一挫,就蹲坐在船板上了。1

  “怎么?秀生!”财喜收住了歌声,吃惊地问着,手的动作并没停止。I

  夯生垂头不回答。

  “没用的小伙子,”财喜怜悯地说,“你就歇一歇罢。”于是,财喜好像想起了什么,纵目看着水天远处;过一会儿,歌声又从他喉间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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