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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铺子(3)
整个下午就是这么张罗着过去了。连现带赊,大大小小,居然也有十来注交易。林先生早已汗透棉袍。虽然是累得那么着,林先生心里却很愉快。他冷眼偷看斜对门的裕昌祥,似乎赶不上自己铺子的“热闹”。常在那对蝴蝶门旁边看望的林小姐脸上也有些笑意,林大娘也少打几个呃了。 快到上灯时候,林先生核算这一天的“流水账”;上午等于零,下午卖了十六元八角五分,八块钱是赊账。林先生微微一笑,但立即皱紧了眉头;他今天的“大放盘”确是照本出卖,开销都没着落,营利更说不上。他呆了一会儿,又开了账箱,取出几本账簿来翻着打了半天算盘,账上“人欠”的数目共有一千三百余元,本镇六百多,四乡七百多;可是“欠人”的客账,单是上海的东升字号就有八百,合计不下二千哪!林先生低声叹一口气,觉得明天以后如果生意依然没见好,那他这年关就有点难过了。他望着玻璃窗上“大放盘照码九折”的红绿纸条,心里这么想:“照今天那样当真放盘,生意总该会见好;亏本么?没有生意也是照样地要开销。只好先拉些主顾来再慢恻想法提高货码……要是四乡还有批发生意来,那就更好!——” 突然有一个人来打断林先生的甜蜜梦想了。这是五十多岁的一位老婆子,巍颤颤地走进店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林先生猛抬起头来,正和那老婆子打一个照面,想躲避也躲避不及,只好走上前去招呼她道: “朱三太,出来买过年东西么?请到里面去坐坐。——阿秀,来扶朱三太。” 林小姐早已不在那对蝴蝶门边了,没有听到。那朱三太连连摇手,就在铺面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了,郑重地打开她的蓝布手巾包,——包里仅有一扣折子,她抖抖簌簌地双手捧了,直送到林先生的鼻子前,她的瘪嘴唇扭了几扭,正想说话,林先生早已一手接过那折子,同时抢先说着: “我晓得了。明天送到你府上吧。” “哦,哦;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总是三个月,三三得九,是九块吧?——明天你送来?哦,哦,不要送,让我带了去。嗯!” 朱三太扭着她的瘪嘴唇,很艰难似的说。她有三百元的“老本”存在林先生的铺里,按月来取三块钱的利息,可是最近林先生却拖欠了三个月,原说是到了年底总付,明天是送灶日,老婆子要买送灶的东西,所以亲自上林先生的铺子来了。看她那股扭起了一对瘪嘴唇的劲儿,光景是钱不到手就一定不肯走。林先生抓着头皮不作声。这九块钱的利息,他何尝存心自赖,只是三个月来生意清淡,每天卖得的钱仅够开伙食,付捐税,不知不觉就拖欠下来了。然而今天要是不付,这老婆子也许会就在铺面上嚷闹,那就太丢脸,对于营业的前途很有影响。“好,好,带了去吧,带了去吧!” 林先生终于斗气似的说,声音有点儿哽咽。他跑到账台里,把上下午卖得的现钱归并起来,又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双毫,这才凑成了八块大洋,十角小洋,四十个铜子,交付了朱三太。当他看见那老婆子把这些银洋铜子郑重地数了又数,而且抖抖簌簌地放在那蓝布手巾上包了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叹一口气,异想天开地打算拉回几文来;他勉强笑着说:“三阿太,你这蓝布手巾太旧了,买一块老牌麻纱白手帕去吧?我们有上好的洗脸手巾,肥皂,买一点儿去新年里用吧。价钱公道!” “不要,不要;老太婆了,用不到。” 朱三太连连摇手说,把折子藏在衣袋里,捧着她的蓝布手巾包竞自去了。 林先生哭丧着脸,走回“内宅”去。因这朱三太的上门讨利息,他记起还有两注存款,桥头陈老七的二百元和张寡妇的一百五十元,总共十来块钱的利息,都是“不便”拖欠的,总得先期送去。他抡着指头算日子: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到二十六,放在四乡的账头该可以收齐了,店里的寿生是前天出去收账的,极迟是二十六应该回来了;本镇的账头总得到二十八九方才有个数目。然而上海号家的收账客人说不定明后天就会到,只有再向恒源钱庄去借了。但是明天的门市怎样?他这么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猛听得女儿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爸爸,你看这块大绸好么?七尺,四块二角,不贵吧?” 林先生心里蓦地一跳,站住了睁大着眼睛,说不出话。林小姐手里托着那块绸,却在那里憨笑。四块二角!数目可真不算大,然而今天店里总共只卖得十六块多,并且是老实照本贱卖的呀!林先生怔了一会儿,这才没精打采地问道: “你哪来的钱呢?”“挂在账上。” 林先生听得又是欠账,忍不住皱一下眉头。但女儿是自己宠惯了的,林大娘又抵死偏护着,林先生没奈何只有苦笑。过一会儿,他叹一口气,轻轻埋怨道: “那么性急!过了年再买岂不是好!” 三 又过了两天,“大放盘”的林先生的铺子,生意果然很好,每天可以做三十多元的生意了。林大娘的打呃,大大减少,平均是五分钟来一次;林小姐在铺面和“内宅”之间跳进跳出,脸上红喷喷地时常在笑,有时竞在铺面帮忙招呼生意,直到林大娘再三唤她,方才跑进去,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兴冲冲地急口说: “妈呀,又叫我进来干么!我不觉得辛苦呀!妈!爸爸累得满身是汗,嗓子也喊哑了!——刚才一个客人买了五块钱东西呢!妈!不要怕我辛苦,不要怕!爸爸叫我歇一会儿就出去呢!” 林大娘只是点头,打一个呃,就念一声“大慈大悲菩萨”。客厅里本就供奉着一尊瓷观音,点着一炷香,林大娘就摇摇摆摆地走过去磕头,谢菩萨的保佑,还要祷告菩萨一发慈悲,保佑林先生的生意永远那么好,保佑林小姐易长易大,明年就得个好女婿。 但是在铺面张罗的林先生虽然打起精神做生意,脸上笑容不断,心里却像有几根线牵着。每逢卖得了一块钱,看见顾客欣然挟着纸包而去,林先生就忍不住心里一顿,在他心里的算盘上就加添了五分洋钱的血本的亏折。他几次想把这个“大放盘”时每块钱的实足亏折算成三分,可是无论如何,算来算去总得五分。生意虽然好,他却越卖越心疼了。在柜台上招呼主顾的时候,他这种矛盾的心理有时竟至几乎使他发晕。偶尔他偷眼望望斜对门的裕昌祥,就觉得那边闲立在柜台边的店员和掌柜,嘴角上都带着讥讽的讪笑,似乎都在说:“看这姓林的傻子呀,当真亏本放盘哪!看着吧,他的生意越好,就越亏本,倒闭得越快!”那时候,林先生便咬一下嘴唇,决定明天无论如何要把货码提高,要把次等货标上头等货的价格。 给林先生斡旋那“封存东洋货”问题的商会长当走过林家铺子的时候,也微微笑着,站住了对林先生贺喜,并且拍着林先生的肩膀,轻声说: “如何?四百块钱是花得不冤枉吧!——可是,卜局长那边,你也得稍稍点缀,防他看得眼红,也要来敲诈。生意好,妒忌的人就多;就是卜局长不生心,他们也要去挑拨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