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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性的结尾
《西游记》第六十四回,拂云叟(竹怪)打趣唐僧说:“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梦菔浑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虽属笑谈,却不乏至理。因为,既然佛就在自己心中,又何须长途跋涉到西方去求证?如此说来,非象征意义上的西游本没有必要。这也就是《西游记》第二十八回所说的“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第八十五回所说的“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第九十一回,天竺国外郡金平府的和尚得知唐僧来自中华唐朝,不胜欣羡地说:“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才见老师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这一情节表明,非象征意义上的西天,其实不如“中华唐朝”。西天只有作为象征意义上的心性修养的至高境界来理解才具有神圣性,唐僧师徒历尽艰辛到西天朝圣也才有其合理性。 由此我们可以对《西游记》的戏谑性的结尾作出合理阐释。 第九十八回,“功成行满见真如”,如来理所当然地强调了佛经的神圣性,他对三藏说: 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伺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能释灾愆…… 照如来的说法,既然佛经功用如此巨大,唐僧师徒万里迢迢来西天走一趟也值得。但是,悟空的看法也未尝不对:如来“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传?只是舍不得送去,却教我等来取”,有什么必要?(第七十七回)更值得注意的是,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是足以摧毁佛经神圣性的情节。负责检授经卷的阿傩、伽叶向唐僧需索人事未果,遂以元字之经授之,行者恼怒,对如来嚷道:“如来!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干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如来吩咐传经,被阿傩、伽叶措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望如来敕治!”有意味的是,如来非但未责罚阿傩、迦叶,反而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如来佛祖就这样失去了其神圣性。佛祖尚且像个为儿孙经营家业、铜臭气十足的家长,源于他的佛经当然也不具有神圣性。 戏谑性的情节至此仍未结束。阿傩、伽叶遵从如来的指示,将那有字的真经,每部中各拣了几卷给唐僧。东归途中,在通天河遭遇风、雾、雷、烟,经卷被水湿透,只得“移经于高崖上,开包晾晒”;“不期石上把《佛本行经》沾住了几卷,遂将经尾沾破了,所以至今《本行经》不全。”面对这件扫兴的事,行者却笑道:“盖天地不全,这经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应不全之奥妙也。”插科打诨,一派轻松气氛,把取经的严肃性和庄重性给有效地消解了。 《西游记》何以要消解取经的严肃性和庄重性?我们至少可以体会到这样几层用意: (1)在非象征的意义上,取经是一次并无必要的旅行,《西游记》消解了这种必要性,提示我们从修心的角度对取经旅行作象征的理解。《西游记》的象征意义才是根本所在。 (2)从修心的角度理解取经旅行,可以指出的一点是:心性的修炼不是一桩一劳永逸的事,而是一桩必须持之以恒、终生认真对待的事,也就是说,象征意义上的取经旅行永远不会完结,“盖天地不全”,怎么能取到完整的经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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