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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一万零一条理由 不知是由于天性中的忧郁、孤独,还是因为成长的受挫、痛楚,有一段时间,我心里时常会冒出许多有关生命的疑惑。而那时,我的外祖母已年届八十,银发飘飘,说话气喘吁吁,走路时双手不停地哆嗦,像被巨大的无形之手牵引着。但她却像一棵顽强的老树,勤勉地活着,将慈爱的笑容给予她所爱的人。 外祖母常说活着的理由有一万零一条,所以她才留恋生命,留恋那晒进来的满房间的阳光。当我追问她究竟那一万零一条理由是什么时,她总是笑而不答,并让我自个去寻找答案。 我果真去准备了个本子,到处找人攀谈,请他们说出活着的理由。很快,那些理由铺天盖地而来:有个常来送信的邮差说,他活着是为了亲人,他爱他们,要与他们厮守,共度长长的一生;有个邻居是大学生,他说活着是为了荣誉和生命的尊严;我还问过一位陌生的过路人,他说为了不白白来人世一趟,他要到处走走,看看,跋山涉水,去领略生命中的许多潜藏的景观,这就是他活着的理由。 最难忘的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少女,她长着圆圆的白白的脸,走路都已经软着膝盖了,还常常出来坐在树下,倾听鸟儿的歌唱。她起初并不知晓自己的病情,后来有人说话不慎露出了口风,少女却没有为此哭泣,而是更长久地坐在树下,抱住她爱的树。很久很久以后,人们才发现她在树干上刻下三个字:我要活。 渐渐的,我那本子上记载的理由已有数百条了。过了一年,又变成了数千条。虽然远不及外祖母所说的那般浩瀚,但字里行间的真挚动人,却足以说明:热爱生活,善待他人,怀有追求,是多么明智和高尚的选择。 随着阅历的增加,那个本子密密麻麻地记载了无数个活着的理由,它层层叠叠,甚至有的还相互重合,但它们中间熠熠闪光的便是: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黎明,有了期盼,有了转机,有了续写未来的可能,有了对生命价值的思索,有了创造奇迹的起点。 然而,并非人人都能眺望到希望,因为希望总在遥远的前方,具备放眼长望的能力的人才能看到它。我曾听一位身世坎坷的少女谈及,十六岁那年她遭受了一次巨大的不白之冤,她发誓说,如果第九十九天她还讨不回清白,就毁灭自己。可到第九十天时,她看到了希望,及时修正了誓言。结果,她抗争了整整一年,终于得到了公正的结局。 断断续续好几年,我都认真地搜集着一条条“理由”,终于有一天,我不再热衷于这方面的抄录,而且,我估计,也许那儿的理由已达到了一万条。 就在这时,外祖母病危。我赶到医院去看她。当时,她定定地睁着眼,侧着双耳,专注而又陶醉地聆听着什么。我悄声问她在听什么美妙的声音。 外祖母喃喃地说: “我在听心跳的声音。” 这何尝不是世上最美的仙乐呢?生命多么辉煌灿烂,多么值得去珍惜。 我流着泪,郑重地将这第一万零一条活着的理由镌刻在心中,永远,永远…… 分别的日子 不久前,我办出国讲学,结果签证办晚了,实在赶不上了。我家的小孩听说后,狂喜得载歌载舞,一得意,不由吐露真言,说是这一阵,她每晚临睡前都要祈祷一遍:“签证不要下来呀!” 这小孩像只小蜗牛,出门也背着自己的小房子,小小的触须探到点潜在的危险,就将身子缩回最安全的栖身地。 小孩读了六年的书,当初曾像一团热情的火,呼啦啦,奔放着一路烧出去,而如今,见到了一些不如意或是不公平的事,回到家,面对父母宽容和蔼的笑容,她像个历经沧桑的人,常常轻声叹息一声: “家里真好呵!” 每次听说我要出差,她会哭丧着脸说: “你又要走了!”随后,隔一天就要追问一句: “你又要走了?”把这当成一件牵肠挂肚的心事。 每逢出差在双休日,小孩会送我到楼下,随后飞奔而回,慌慌张张的,常常会一不小心撞在陌生行人的怀里。我知道她是急着赶回家,独自站在高高的窗台前亲眼目送我,看我走出弄堂,坐上车,越开越远,直至消失。她慌不择路是害怕错失了那个送别的程序,所以,每回见她抽身而去时,我都会有意放慢脚步,暗自计算着她是否已趴在窗台上了。 在小孩心里,这纷繁的世界里能给予她阳光的人还是很少很少呵,没有比与父母厮守更富有安全感的。 有一次出差,我提前办完了事,改了机票匆匆返回。那天正好是周六,我轻轻打开门锁走进房间。小孩正弯着小身体埋头做功课,她抬头瞥瞥我,淡然一笑,又埋头做起来,并不理会我。 “喂!”我轻声叫道。 她抬首看看我,讷讷地问: “妈,你是真的吗?” 我笑起来,说:“当然!” 她小心地伸过手碰碰我,触摸到了我的袖子,又摸摸我的脸颊,忽而灿烂地笑起来,说是她想我不可能提前回来的,还以为是幻觉又跑出来了。 在我们分别的日子里,小孩会一往情深地想念我,焦虑地幻想我归来时的欢乐,她还会环抱住我的衣物,勾下脑袋把小脸埋在里面。事隔数年,她还对我出差的日期记得分毫不差。 “那天,是一九九六年二月二日,你去北京,是星期五晚上!”她娓娓道来, “你拖着行李箱走呵走,像拉着一条狗,走得很慢,你坐上一辆强生出租车,车子开得慢极了,我以为你改主意,不想走了。” 那是我跟司机说: “我女儿在楼上目送我呢。” 司机回道: “真难得!”于是,他慢慢启动,车子开得像跳慢四步舞,轮胎在水泥地上艰难地磨着。 她又告诉我说,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七日星期四,正好是暑假返校日,她从学校慌里慌张往家跑,想着:妈妈走了还是没有走呢?她想一定是走了,一定是走了。推开门,发现我还在整理衣服,往箱子里放,她有多惊喜,心里在说:原来妈妈没走,妈妈还在! 她时常为与我短暂的离别而流下滚滚热泪。 我总感觉,她给予我的真情既是一个孩童对于母亲的热爱,还有碰壁后的无处可给的深厚友情,这个失意的小孩把想索要又想付出的种种情感都一股脑儿掏了出来,交在我手上。 这是一个重感情的小孩,她能理解我的奔波,也会在每次分别后团聚的日子里格外珍惜。可一个小孩仅从家庭里获得爱和关注是远远不够的。 当一个小孩在童年期遇上的是善待和仁慈时,才会懂得人间的温情,才会重情和善良。在我们做小孩时,曾遇上过一些师长、邻居或是素昧平生的人,他们给予我们的点点滴滴的爱护,我们往往记住的不仅是他们的姓名,同时还是人类的光辉和美德。我们从自身的经验中相信,做一个关怀小孩的人是多么富有诗意,多么无愧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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