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之前，我从泰山上下来，因为急着赶路，到火车站排队买票。我从广场尽头的台阶上排到黑洞洞的售票处窗口，挨了整整一夜，到天明，发觉排在我前头的老大妈长得像电影明星白杨，容貌甚是奇特。她有北方大娘的高大身材，却又有南方人白净娇嫩的肌肤，不过，当时的情形下，已经累得口干唇裂，多少人浑身一点光彩也没有了。再加上她穿了一身冬天的褴褛的衣裳。售票处里头的空气又闷，人声嘈杂。售票窗口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闭，里面的警察、工作人员总是没好声气。我们紧挨着被挤在人堆里，我看上去差不多是名因赌气而离家出走的中学生。她问我去哪里，我也问她买哪一趟车次。我们相互说了些话。我记得，她脸上有饿了很多天的表情，但并不着急，仿佛已衰竭到全无力气，衰竭得很平静了。在浑浊寒冷的室内，我注意到她有一头慈母般的银发。她乘青岛方向的火车过来，到泰安换车。她往什么地方赶，我记不清了，但从言谈中得知，她有一名在监狱中服刑的儿子，她总是在这条铁路线上奔波，去探望在狱中的他。她似乎显得十分老练，儿子对母亲的需要剧烈地改变了她的生活，她脸上有一种再无任何怨言的从容表情。
她把自己一路拖的肮脏包裹（里面是给狱中儿子的礼物）气喘吁吁放到售票处冰凉、古旧的窗台上，那窗台边缘经受南来北往无数旅客的衣袖、脊背和肩膀的推搡磨擦，已褪掉了最初水泥的色泽，而变得如同命运腌脏黑的锅台。老大妈的身子在人堆里不时被推来推去，已无力抵御周围更多的票贩子、插队旅客的挤压，我在她身后竭力稳住身子，也帮她一步步攀上，用手够到售票窗口那仿佛救人一命的金属栅栏口———刹那间，我们两个陌生旅客的生命似乎融会成了一体，我们互相没有多说什么就理解了对方，她那白发苍苍的病容；平静、睿智的饥饿和焦虑；我少年时的孤单，在一个反方向运行的叉路口相遇，认可了。我们互相在对方身上忘掉了彼此不同的遭遇，我在她身后用尽全力，把她拿了钱蜷曲的拳头从无数只手中间送入，硬塞进了那无知而无耻的窗口，她买到了车票，刹那间就被旅客的海浪卷走了———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似乎成了老大妈千里迢迢前去探望的那个黑暗监狱中的年青囚徒。我在我身上获得一个奇特的视角：我看见我自己，也看见监狱铁栅栏门外的老大妈。我看见自己分明地蹲伏在一间黑暗牢房的角落，而我的母亲已在亲吻、拥抱我的途中，心急如焚，日夜兼程！我感谢她的温情，我要朝全世界所有的妈妈下跪！
多少年里，我会不时地身处这样的幻觉之中：我在不停推搡的人群里，在无数双手的挤压下竭力保护着一个母亲，一名路上的无名女性。我感到黎明的火车头从天桥上隆隆驶过，仿佛就在附近的房顶；外面，广场上，是乍暖还寒的迷蒙的春雨，人群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寂静的雨雾里。我感到那不知名的一头慈母般的银发飘浮、晃动着，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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