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禹治水到现在,每次遇到大的自然灾害和突发事故时,公众总是消极等待政府的救援。”一位学者说。但贵阳大雪中的“绿丝带”开辟了一个新模式——“中等收入者群体”自发结合,承担了抗灾任务。
大雪中的绿丝带
2016年1月30日下午,贵阳妇幼保健院门外。一对年轻的夫妇正焦急地等车回家,可是没有一部出租车愿意做他们的生意。
百年罕见的大雪已封锁贵阳多日。1月27日,这个城市有140多条公交线路因凝冻严重而停运。
寒冷中,这对夫妇已经等待了3个小时。然而丈夫又不愿让妻子和仅出生刚四天的儿子去挤公交,因为他们住在郊区,没有公交可以直达。
一辆挂着绿丝带的“菲亚特”停在了他们面前。“我可以捎你们一程。”司机说。而一头雾水的夫妇俩有些迟疑:“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帮助我们?”
上车后,听说这一家人住在远郊,车主犯了愁:9个月大的儿子还在等着自己接到医院看病,怎么办?
他拨通交通台的热线,留下了自己的提议:由他送到距乘客家一半路程的紫林庵,再请别的“绿丝带”车主接着送往终点。
另一位车主很快把电话打进了直播间,表示自己可以来完成这个“接力”。
夫妇俩顺利到家了。他们给孩子取名“保民”。几天后,他们才得知了那两位司机的名字:彭霓、安进。彭霓和安进都是参加“绿丝带市民互助活动”的志愿者。这是由贵阳交通广播电台号召发起的一项公益活动。它来源于贵阳人民广播电台台长吴槟一个不经意的想法——出行如此困难,尤其很多老年人在外都摔成了骨折,为何不充分发挥电台作用,号召路上的私家车主,主动搭乘行动不便的人?
不少热心车主表示愿意参加,电台决定用在倒车镜上悬挂绿丝带作为此次活动的标志。
此时凝冻对这块土地的摧残也达到了最高峰——贵州省民政部门统计,截至2016年1月30日,恶劣天气已持续20天,全省1790万人受灾,因灾死亡14人。
“绿丝带”开始与天气抗争。截至2月5日,累计共发出绿丝带3万余条,受益人数上万人次,同一天,新华社报道说,参与到贵阳“绿丝带”活动中的私家车为5000辆。由于发放了大量绿丝带,贵阳市各大批发市场绿丝带竟相继断货。
随着参与人数的增多,原来只是请车主们“顺道捎别人一程”的行动,扩展成为包括慰问抗灾一线、救助困难户等内容的爱心大行动。就算是策划号召这场行动的吴槟,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史无前例的公益活动
“绿丝带这样大规模的公益活动是非常罕见的。”南京大学社会系教授周晓虹说。在中国历史上,抗灾一向是“强政府,弱社会”,“从大禹治水到现在,每次遇到大的自然灾害和突发事件时,公众总是消极等待政府的救援。”
在“绿丝带”活动发起的同时,广州《新营销》杂志副主编梁树新也正琢磨着为广州火车站的滞留旅客做点什么。他致电天涯社区的执行总编宋铮,双方一拍即合。
1月29日,天涯社区头条挂出了梁树新等人发起的“融雪行动”倡议书。活动发起后,很多企业和个人都纷纷要求前来捐赠,“因我们活动而捐赠的物资估计有500万左右。”虽然如此,谈到“融雪行动”,梁树新还是觉得非常遗憾。
“说实话,经过这次活动,我才体会到在中国做公益事业有多困难,有的时候,不是说你有‘爱心’,就能把‘爱心’送出去。”活动中,丽华快餐广州有限公司提出可以为滞留旅客免费赠送一万份快餐,为此,丽华快餐专门找广州火车站、广州春运指挥办公室以及广州市民政局进行协调,但有的部门要不就是说本部门不负责这项工作,要不就干脆拒绝。
“这不是我们不支持民间奉献爱心,而是当时广州火车站聚集了那么多人,如果因这些快餐的质量安全,或因为派发这些快餐而引起混乱,要知道十几万人的聚集地,出一点岔子就不是死一两个人的问题!”广州市民政局救灾救济和最低生活保障处处长陈云嫦回忆当时场景,仍忍不住抽泣起来,“我们民政局就算要发什么物资,也不能想什么时候发就什么时候发,这个是有全局调动安排的。”
中山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贺利平认为,一个现代的社会是一个高度自治的社会,社会需要政府,但决不会在一切事情上依赖政府。“传统的应急救助方式,得依靠政府正确的判断和积极应对。政府有可能在判断上是滞后的,如果灾害来临,一切都等政府研究分析完毕,递交报告走完所有的正式程序才启动救灾工作,那么很可能等到政府采取行动时,已有很多人因灾丢掉了性命。”
在西方,一般反应最及时工作最有成效的都不是政府部门,而是各式各样的民间组织。无论是1995年日本“阪神大地震”、1999年台湾大地震还是2016年美国“卡特里娜飓风”,灾后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甚至多年后帮助灾区重建家园的也是民间力量为主。
而这股力量,来自于中国中产阶层的崛起。周晓虹认为,在改革开放30年之际,一部分国民已变得富裕起来了,这部分人是属于介于社会精英与社会下层的中间阶层,在中国,官方话语又称为“中等收入者群体”。“这些人在富起来的同时,一是形成了强烈的公民意识,二是学会了参与社会事务的能力,他们有意愿也有能力去参与公共事务,为稳定社会发展贡献自身的力量。”周晓虹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而地处贵州省会府的贵阳,之所以能发起“绿丝带”这一中国空前的民间公益活动,在贵州大学管理学院熊竹沅看来,是有着深层次的原因。
中国地方的经济发展,历来都是跟地理区位与中央政府的政策支持两个因素息息相关。“从1979年改革开放开始,由于沿海地区具有的地理位置和经济基础等有利因素,中央一向都对这些地区给予政策扶持,并在经济上还给予优厚的资金支持。”熊竹沅说。
“而对于一个一不靠海、二不靠江、三不面临边境、四不靠着发达省份的地区,如果你是中央,你会优先照顾谁?”熊竹沅说,“正因为这样的特殊省情,因此地方政府在公共领域的投入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这种情况也反向培养了贵州人不会过度依赖政府扶助,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社会学上,有一个大城市匿名性理论,是美国芝加哥学派代表人物罗伯特·帕克提出的。”南京大学教授朱力解释说,匿名性是指,在大城市一墙之隔却不知姓甚名谁。市民之间空间距离很近,心理距离很远。这往往会导致市民把自己封闭起来,像小农那样“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可是小城市就不一样了,朱力认为,相比北京、上海和广州,贵阳流动人口不多,“越是熟人多的社区,它的民风越淳朴,它的互助性也越强,这在社会学上是做过相关实验来论证的。”
熊教授也称,贵阳中心城区到四周郊区的距离,一般不超过20公里,而这20公里却是繁荣与落后、富裕与贫瘠共存的“拉美现象”的中国版。
贵阳的中产阶层只要开车半小时到农村或城乡接合部等地方,就能体会到和他们生活方式天壤之别的贫困状态,也就是说,他们更了解这里真正的社会基础。所以当这些地方的人面临灾难,生活可能困难到什么程度,他们一清二楚,这也更加刺激了他们对低层生活的人的同情心和怜悯心。
唐山十三人小组:农民式赈灾
□讲述人:宋志永
□本报记者 李君 采访整理
百年不遇的特大冰雪灾害,须臾间摧毁了几十年来建立起的郴州电网。冰灾之后,全国范围内,共有1万多人被调集增援郴州电网重建。
去年农历大年三十,河北唐山玉田县东八里铺村13位农民,在35岁的宋志永带领下,从老家出发,义务前往湖南郴州一线抗灾,历时16天。去时一路冰雪泥泞,回时已天下相闻。
就想出把力
我们这拨人关系不错,一个村的。农村人,朴实。其他地方受灾了,捐点钱,很自然;有点难,帮。大家有这个基础,只不过没人挑头。
救灾,其实心里难受,以前每次有灾,都会捐点钱。但这次不同,灾情严重,时间还是大过年,没水没电,关系到了每个人的生活。我本来打算捐钱,但一看,那里都是山区,运线运料都靠肩背人走,是体力活;再说,以前唐山受灾,大家都来帮过忙,灾区人讲究个报恩,许多事情凑在一起,就想着过去一趟。
要问如果不是我说我出全程经费,大家还会去吗?事情不能这样假设,我们都已经做完了。要说,当时从我和他们提起到出发,也不过七八个小时。我说你们条件也不怎么好,可以出点力,主要是当天除夕,不然更顺利。去的人中有两个还欠别人钱,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合理搭配。
为什么是13个人?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那小村,劳动力也就三十来人,还有想来的,我租的车小拉不了啊。17座的车,租一天650元,放上工具行李,只能坐这么多。
关于介绍信,是我当时考虑到灾区的紧张情况,自己写了份,出发前到大队盖了个章。你贸然去,人家可能不相信你,还有你的安全保障,另外救灾物资要是丢了呢?要有身份,所以写了介绍信。
小车上“农民抗灾小分队”的红字,也是我临出发时贴的。一路上有了这行字,不收过桥过路费。从老家到郴州,一共只交了60元,要不然1000多啊。大过年的,上第一线,大家都挺通融。
初一下午到了长沙,我们找到救灾指挥部一问,一位处长说长沙已经没有灾情了,好心让我们回去。我们心想不是吧,问别人哪里灾情最重,就这样在初二到了郴州。
到郴州后我打了个车到电业局,想问哪里要架线,正好碰到开会。我混在后面,听到一位肖总(音)说郴州现在参加救灾的有一百多官兵,但一线还缺一到二千人,我一听,有戏。
会开完我直接到会议桌边,我说肖总,你说缺人,我们13个人从唐山过来不计报酬,只想实实在在出把力。肖总很惊讶,然后说,行!就安排了我们。介绍信也没用上。
农民式赈灾
我们最开始住在一个小旅馆,那时候还没有电。平时负责运输,调配材料,清理高压线之类。和解放军战士一起。每天身上都是雪啊泥啊,膝盖以下全是湿的,袜子能拧出水来,开始都累傻了,每天澡都不敢洗。
但是得咬着牙干,害怕别人看笑话。我们去,不定能干多少天,能干一天就干好了,要不然不如回家。前前后后,我们也算跑了二十来个工地,大小铁塔也搭了七八个。到后来,我们成了一个游击队、先锋队,哪里困难、棘手,我们就去哪里。
到初六,前两天我们修的两条线通上电了,便去了宜章县,那里离郴州还有60公里,远嘛,我们有车。
刚开始没有媒体,还能好好干活。说实话干得和大家都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后来到正月十二我们就想回来了。媒体太多,无法正常工作。他们要拍,也是他们的工作,我们也要配合吧?
但一起干活的人多了,人家干的活也不少,兄弟单位看着,媒体光拍我们,他们会是什么想法,有抵触情绪怎么办?我们怎么说也不能影响大家。正月十一我就和大家商量,想第二天就回家。
但后来中央媒体来了,说我们不能走,说已经上升到了政治高度,不是我们自己想走不想走的问题了。但要说报道,没什么意思,我们是去干活的,不是添麻烦去的,也就是短短的十多天,要珍惜。
我说要清楚自己最开始为什么要来这里,做事要和初衷做到一起。
那天文联来慰问演出,我们没去,当时有架线任务,但走到半路上被召回来了。文联的领导亲自打电话,说无论如何必须到现场。因为那天有红十字会捐赠棉袄,要我们上台去领。我们理解,需要这样一个过程。
为什么大家这么关注?我想一来是路途比较远,而且我们大年三十赶过去;二是没有丢脸,那边饮食太辣不习惯,我们有时就买火腿、面包充饥。这么多天,车子一共跑了七千多公里,我们没有免费加工地的一次油,我想咱们只要有钱,就不能张这个嘴。
大家可能认为因为农民的身份,才这么关注?这个不好说,我们本身是农民,也是在农村老家一起组织出来的。但应该说,大家都是人,只有职位不同。可能有人要上班,时间上不允许,只能变个方式捐钱捐物之类。也许我们做的,在以前没有先例。
刚开始路近,大家回电力宾馆吃饭,那么多人,我们等着让大家先吃,我们晚一点,有时一等就是一个小时,中间就给大家收拾桌子,端端面条什么的;最开始到之后,我们到火车站清雪,帮环卫清倒树;有时候一处收工了,我们就到别处去做。
我想,既然来了,就要给郴州人留下好印象,让人给唐山人一个好评价,这是做出来的,不是光凭嘴说出来的。
2月20日我交了入党申请书,当时唐山市委宣传部部长来看我们,我头天晚上写的。那时候,哪天不是晚上一两点才能睡觉?要说为什么有入党的愿望,其实以前也写过好几次,没有交,觉得自己达不到标准。现在算是经受住了考验,提出要求也不算过分,积极向上靠拢。
放大式效应
这次出门,一共花了三万多元。临走时,郴州人给我们也捐了三万多元,连钱带物差不多有五万,为什么我们都捐了回去?如果留在兜里,虽然你是农民,虽然是自发的,能有这种效应么?咱们是用心,用实实在在的行动获得的评价。
为什么临走的时候,上千郴州人自发来送我们?老人拿着鸡蛋、水果、食品,太多了,把车都塞满了。大姨们把我们搂着,想走也走不了,说郴州人民感谢你们。
郴州给我们做荣誉市民,两边的市委书记、市长都有接见,给了我们很大的荣誉。要说你们媒体的力量真是大,把一个小面人变成了小金人。
我们几个虽然热血沸腾去的,但说实话做的事情不多,很渺小。这么大的抗灾,13个人,太渺小了。
刚去时,没有想这么多,是怀着自己的心情,没有大局感,没有想到后来有这样的效应。当时出发时,特别着急走,只是想那里受灾十多天了,一线工人们也干了十多天,我们自己过年会想什么,在家过年吗?那他们在想什么呢?但他们只能在冰天雪地里。所以想问题多用几个角度,多站在别人位置,就平衡了。
有没有人不理解?有啊。正月十五在郴州过元宵,有个长沙记者说网上认为你们在作秀,问我们怎么看。我说不会生气,相反高兴。任何事情都有善和恶的一面,光有善没有恶肯定不行。有了善和恶,整体上就平衡,才能经得起分析和考验。
当时有个记者说得很好,他说要是全国人民都来作秀了,我们也就用不着作秀了。
昨天(2月25日)下午才到家,今天早上8点多就要到中央电视台录节目,也算是工作需要。市、县领导都要求我们积极配合媒体,说这不光是你们的事情了,成了一项政治任务。我想即使是朋友的事,也得办,还不用说是安排的。
今天做节目,主持人问值得么?我只说了一句话:有人吃一个馒头,就觉得很充实;有人吃一片肉,还觉得没意思。高与低,好与坏,分析不都在自己?
我的语言和说法,突破了人们对农民形象的认识?应该说,农民这两个字有很大概括性,现在的农民已经不同以往了。
前些年我在外做生意,和人承包招待所,每年也能挣上六七万,三年合同到期后没有续,算挣了点钱,能做点事的时候,就做上一点。要说虽然现在媒体报道这么热闹,很快也就消散了,但我还是一个农民,还是我自己,以后还得重新挣钱、生活。
要是今年没出去,在村子里,就个热闹劲儿:吃饭、请客、串门,十五之前谁也不干活。有一个年不在家过,不会有什么问题。一生中回想起来,还算有这么一件事能让自己感动。
我已经一年多不喝酒了,这一次心情不一样,破了回例。大脑里的弦绷久了,带这么多人出去,出了安全问题怎么办?不是给政府、电力部门添麻烦,帮倒忙么?昨天到家后,我喝多了,醉一回也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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