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培斌:欲殇还是涅槃—海默诗歌印象

作者:毛培斌来源:中华励志网 2009-07-20

欲殇还是涅槃

——海默诗歌印象

谈起海默时,我们发现“成功没有榜样”、“瞄准一只兔子”、“有一种缺点叫聪明”等极具人生启迪的句子出自他之口之手时,我们可以认为他是一个机智的善于发现事物哲理的人;谈起他的《中国城市批判》等作品时,我们感觉他是一个犀利、深具文化意识和社会忧患的很会说“不”的人;在酒局人聚场合,他的狂欢性言谈让人觉得这个后青春期男人有诸多内部秘密值得注意。是的,这些机智海默、犀利海默、秘密海默抑或狂欢海默背后藏着一个更其巨大的陌生海默,这种陌生性质来自于审美和诗性,是的,那就是诗人海默。

老相识,“新”诗人

海默是我多年前的旧识。最初如何相识早已漫漶暧昧,此时桌前极力搜寻仍缈不可显,大至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那时我们都寄居、谋生于一条河流郧阳段的一个小城里,构成我们精神某个部分的纯净深流的汉水,并不能减却它凸凹北岸的世俗聒噪,我们都曾欲望而蓬头垢面地出没于此以及穿梭于它的南岸,青春的野心,类似于紧张、对峙的人际关系,杂乱并且警觉。现在苍桑地看,人不能两次共享同一条河流,甚至一次也不能涉足,因为我的涉足是蜻蜓的复眼映象,是大幻觉而非本有。我此刻不能缅怀地走进那个渐行渐远的元人山水情境,这是我们的衰伤之处。但当时海默给我的印象却不是他的诗与写作,而是他肉身的瘦和可疑的匆忙,他那框架形的中等肉身支撑,加上长形面部衬托,他的眼睛显大且兼具穿透力的光彩,这种观感出于我们并非诗人间的晤面。交往则缘于我的初中同学,他的同事,一个叫潘波的人。(后者也是个具有某种传奇和异秉的人。17岁以前由于文明阻隔和限制没见过钢琴,却在16年后以钢琴水平第一毕业于武汉音乐学院某届本科师资班。)其后,我们的交往间歇性持续着,不外乎街边麻辣酒局和“小赌怡情”的时光蹉跎。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他担任主编的《师范生文学》十堰办事处,我的“处女赌”以“跑得快”的方式失去了近一月工资,他次之。我们迎来了东方鱼肚白,赢者平和招呼告辞,我俩以伪成熟的风度掩饰着输钱的内心纠结,暗滋一些浅表性裂纹。我们间或谈论过诗、书籍和办刊的种种策划,大都是文人的意气和畅想,很多打算均在预期中无疾而终。街市一天天改变着它自己的景观,生活一天天捱度着,与己无关的事物和发展越来越多。朋友间相互问询就弥觉珍贵,大概彼此都意识到我们置身于世界的多余,此时的务虚性谈论反而多了起来。因此有了这次集中而滞后地鉴赏海默的机会。

不祥,人与世界的疏离

阅读海默诗歌显然是个相对愉悦的审美过程,在这些快意、批判性兼具的“不祥之兆”里,同时发现了他的许多精神秘密,但我显然不是隐私爱好者。一切都是他以透明、创造性的诗歌文本告诉我的,却又渐渐感到一些异质之美,一种洋溢的铿锵的诗歌义愤,我首先读的显然是他当下性的触及现实的近身写作,也就是他后青春期与现状深度纠缠的诗性产物。我这种阅读选取方式是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先看看诗人最近写些什么,若有必要再推溯至一个诗人的早期写作史。以文本处理内容上看,这十数首诗有一种不期而遇的题材集中和表达上的一致性,比如《不祥之兆》、《人民币》、《生活》、《理想》《椅子》、《罗丹死了》、《草原》、《我是无辜的》、《修炼》、《逃亡》、《这个世界会好吗》等,它们从不同侧面揭示了世界在这个时代的悖谬,他有意无意地将负面现象归谬、聚集在一起,颇类于尼采的“对立面的汇聚”,说明了人作为主体性在现代社会遭遇的深重危机。为什么这么说呢?时代真相就是我们正在构建、正在依托和正在崩解的过程。我国当前正处于一个工业文明突飞猛进、后工业文明积极演进时期,中国当代社会的文明进程,雄辩证明了正受惠于科学技术带来的物质解放和异于传统的精神解放。我们在近代的痛苦选择与价值转型,不能说一定正确,但肯定是合理的和一个必经之坎。以科学为基础的现代文明在当今世界的普适性不言而喻,但也显现了潘多拉盒子的另一面。海默以诗人的直觉领悟了这个时代的悖谬,他实际在现实这一领域写了一首大诗:“不祥之兆”。他从人与世界关系的不同角度对世界、时代做零距离贴身发言:

一是人与金钱(《人民币》)

他将“币”定位为“纸”,“你是世界上/最脏的一种纸”,道出了纸币的本质。世界上的纸币有上百种,不管以什么名义,在金钱面前,所有的团结都显得可笑、无力,只有利益及其背后的欲望、贪婪、占有,才能聚拢起一个腥臊弥漫的团队,一个本质上的大众幻觉,都是乌合之众,一切以人民的名义都是可疑的。

二是人与组织(《生活》)

在社会性生存中我们每个人都要落实到一个“队伍”里,寻找队伍就是寻找组织,然后回归组织、融入组织甚至成为组织的组织者。这揭示了一个原理;现实中我们都要归队,以克服自由个体孤零无助的无依状态,关健是我们不管身处哪个“队伍”,都要向“右”看齐,“右”这个方位词,一个曾经的意识形态价值词,在诗里赋予的含义更其丰厚、杂多,成了大而有当、包容无限的萝筐,装到里面的都是生活这颗葱,都是泥沙、落木萧萧下而且无边。

三是人与真实(《理想》)

诗人以“让xx回到xx”的句式,首尾一贯结构全诗,具有意象排比及其平行推进的击打力量,让世界万物以及人类社会衍生品各归其位,重新安置于本然状态,回到真实,就是诗人的理想。他在渴望一个简单、自然、正常的秩序,理想本不高深、缥缈,如今却成了奢望,到处病态的做作、伪饰、刻意和佯哼。另外需要提请注意海默的运思方式,诗歌爆破力往往在最后让平顺、通畅的诗意运转突然拐弯,突兀加入的反义修辞或异质意象与前面铺排的事物、意义产生对峙性联系,产生诗意和哲思上的撕裂、张力和深化(可参看《我是无辜的》“王母娘娘怀孕了/我是无辜的”,《朋友》中对朋友的寻找即对自己的寻找等)。

四是人与位子(《椅子》)

这里的椅子意象在现代汉诗中是特别的,“椅子/是屈膝跪着的神/我们坐在椅子上/就是坐在神的怀里”,“跪着的神”,突兀、诡异,因而在“神的怀里”,不可撒娇与造次,不可随意,坐就好好坐,其间不能无聊、不能废话、不能尸位、不能成为一个坏东西。就是够格坐的人,也在这个异化事物中迟疑着自己的标准和资格。

五是人与艺术(《罗丹死了》)

“如今/最美的女人/都藏在石头里/可是/罗丹死了”,艺术的本质是什么?只能说艺术的伟大是领悟自然造化的伟大,自然的美妙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以艺术来证明我们的领悟,当自然万古寂寞、兀自化运时,损失的是我们人类自己,“万物皆备于我”的艺术家死去多年,新的诞生远远没有到来,这是时代的艺术之死,那谁来解放石头里的美妙启示,谁来染指意念中的“尤物”“那最美的女人呢?”这是一个催逼和召唤,艺术是美,而美是发现,此刻时代的美之眼睛瞎了,“罗丹”这个抚摸美的大师之死让我们陷入无可视睹之悲哀中,我们知道“美女人”在那里存在着,由于缺乏发现,美人就不存在,我们置身于暗夜的缺乏烛照的忧伤之中。

六是人与自然(《草原》)

“我原地不动/然后蹲下/并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消失/我不希望眼看着自己/在胡乱地走动中/成为这篇优美文章中的/一个病句” ,这是一首灵感式写作,是一首能够体现诗人海默的大部分特征,诗人置身于草原,领略着草原之美,同时也领悟着自身与草原的关系,诗人发现自己是闯入者,有一种亵渎的罪感,中国人只有融入自然时才产生宗教情感。在草原面前,“我”是“唯一的错别字”、“病句”,是侵入自然的病毒,也是一个文明病毒的携带者,进入草原的“我”在自然里寻找更具生机的“宿主”,诗人立刻意识到了这些,因此自我矮化、自我贬抑的谦恭呈显了一个现代人的自我警醒。

七是人与恐惧(《我是无辜的》)

“有人杀人了/刀是无辜的//有人放火了/火是无辜的//有人上吊了/绳子是无辜的//……”再次提请阅者注意海默诗歌句式及结构模式:在内容填充的强化中,诗意的爆破力在积聚:“王母娘娘怀孕了/我是无辜的”。这首诗实际涉及了工具,而工具的制造、使用是人类最可骄傲的智慧,今天的科技仍是这一智慧的真正承传,但它赋有“双刃剑”的性质,一个具有正面功用的器具某种条件下就是凶器,但我们不能因此而迁怒于器具,而忽略了悲剧事件背后的真正因果,否则我们都有可能成为“替罪羊”,有可能是“王母娘娘”怀孕的另一半。这首诗最后突然一个巨大亵渎和不敬成为虚拟中的现实。虚拟性既是诗体演进的情绪戏剧,这也是破解海默诗性思维的秘钥。

八是人与境界(《修炼》)

“修炼”一诗第一节拇指、中指、小指顺序伸出,伸出的是曾经的挑衅、冒犯、敌对、竞争、藐视,是年轻气盛的廉价,第二节又以语言的对仗次第收回,手指的反向运动可看成一种佛家的体语,在握成金刚不坏拳,握成人生的苍桑和包容,两手合成为百毒不侵的儒释混元球颂祝世界。境界在这里是一个伸出与收回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在多数人那里却终其一生无法圆融完成。徒增感叹:世俗禅定、立地成佛的现代性达观何其难哉?

九是人与迷失(《逃亡》)

人的迷失集中的城市,城市是时代文明的集散地,我们目迷五色,耳聋五音,让人“许久没有想起过母亲”,“愤怒的我/从城市的胯下逃走”,这是一个现代韩信,这种示弱却是源于真的溃败,而不是古时大丈夫的屈伸策略。尘世奋斗,迷失于肉身的安放,而心灵的清澈则是一个怀想。我们人性中一个重大忽略是我们不再朴实,不再怀念过往风物,比如故土,比如母亲。这是不是逃亡的理由?

十是人与秩序(《这个世界会好吗》)

这个世界实存为我们正处的时代,它发生的事件远超任何优秀精神个体的杰出想象,它为我们提供了太多的无与伦比的个案,有着超出过往时代的不可穷尽的丰富与绚烂,有幸存活在这个时代是幸福的更是痛苦的。这个世界以真实可能性的方式、以显示屏的方式高速端至眼前,黑白颠倒,赝品比真品更风光,它的反常态、反伦理、反价值改变着世界的审美,它集中体现为诡异,诡异成为时代美学,比如杰克逊,比如李宇春,这些时代浅表性符号不断向对方的性别靠拢。他们大行其道是因为我们对正常、健康产生了厌倦。

端望,一枚苹果之殇

当我们以浏览的方式领略了诗人海默对现实的诗的义愤,我们明白这肯定不是空穴来风、突然灵感附体,如果这样的话,他就是巫诗了,但这种猜想显然是一种精神虚妄。我们在现实中喜欢探源,比如一条河的出发点,其实在精神事物中也是其源有自。当我渐次读到《朋友》《我的情》《端望一只熟透的苹果》《倾听那片水声》《迷惑》《穿越词语砌成的门廊》《失落的果园》等早期、青春抒发诗篇时,我在某种程度上以自己的方式把握他诗歌的某种承传,也改变了我对他多年的先入之见,他这批早期诗作,其特点唯美、迷蒙,有一种忧伤的典雅和浪漫情怀,方式有端望、倾听、静观等,抒情纯粹、经营用心。正如他自己的诗歌观:“诗歌是艺术,所以诗歌的本质永远是雅的”。关涉的主题有友谊、爱情、对诗的皈依以及对美好事物毁灭的观照,它给我的阅读提供了持久的审美冲击。结识朋友就是寻找自己,我们在《朋友》一诗中感受了这种深刻,生活交往中结识他人、众人、鸟人,重要的是转回内部,重新认识、校正自己,这是一个自我丰富的过程,海默的敏锐让他把握了人生的神秘部分:我们极其熟悉自我的某个部分,又极端陌生于自我的整体面目,寻找友谊也许就是寻找自我的补偿或另一部份,找一个精神感知的同类,找一个肉体怪癖的契合。晦涩一点说,我们每个生命在肉体意义上在母亲子宫里成功孕育时,都是幸运的王子和公主,剥离母体那一刻,我们就开始了找寻的苦旅。《端望一只熟透的苹果》是让我刮目于海默不凡诗才的一个触点,它呈现了一个美物的毁灭过程:“一条雪亮的路/自水果刀的刀锋上/向苹果逼来/命中注定/红销玉殒之后/深邃的果核/将抛弃在鲜花之外/……”抒情控制精准,既深情灌注又语锋犀利,充分外化了诗人的内在情性,他的诗歌语言观“诗歌语言的最高境界是控制”,这首诗某种程度上实践了这一美学主张。另外还有《迷惑》也基本属于这一风格:目睹一只玻璃杯,诗人静观一件物体,对其命运作忧患性的结果猜测,既是诗人多感的体现,又是一种矛盾的心理怪癖,对怀子最终的破碎命运既期待又制止。他这种瞬间触发的神秘感觉过程,是诗意产生的过程,他对猜测性命运的困惑正是其诗意来源。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海默为伟大诗歌献身的无畏、坚毅,这是深隐于诗人内部的大丈夫气概。这在《穿越词语砌成的门廊》《最后的烛光》中让我感到了一种深心和痴迷,在《门廊》中表明自己有一种写作使命,他在寻找“戈桑”,寻找诗神或精灵,甚至死在诗歌之畔,以词语为埋身之土;在《烛光》中“戈桑”为不可把捉的高洁事物,与我透明而又阻隔,它在雪景深处飞翔,诗人在守候等待,我想“戈桑”这个虚拟性实体,这个倾诉、倾心的美洁之物定是诗人终生不会背叛的精神之境。一个诗人拥有这样一个独享的终极家园,他的写作是幸运的。

诗人海默精神根柢处是悲观的。他较少触及世界、事物好的一面,因为现实无法提供好的一面。他集中、兴趣于触及好的世界好的事物的毁灭一面,这是他以诗歌向时代发言的基本特征,这是他恐惧于美不长久、美遭毁损而产生的急切与珍惜。这种悲观和忧伤加固了对世界的根本性判断,他珍惜故而他忧患,他忧患故而他狂狷。这些诗歌,这些精神律动都是绕着根柢内核游动的探针、指针,它想告诉我们。世界是好的,但要努力,在想象深处。这是一个波德莱尔式的诗人,他深具浪漫情怀,他不愿成为美好草原上的错别字,更不愿成为一个病句。

二00九年七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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